心 安 人 和 理 顺 气 真
如果说,人在成年后与他人相处的模式,
是其早年与父母相处模式的移情,
那他与父母相处的模式,
又是对什么的移情呢?
1
好几次,在禅修中进入到一种婴儿般的状态:意识变得柔软朦胧,又清澈——感觉自己与整个世界都浑然一体,没有你我之分,内外之别。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。是新鲜的,干净的,有意义的。心念流转及举手投足之间,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互动。
然而,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。很快,婴儿感到惊恐。她发现周遭的一切并不随着自己的心念而动。想要一个东西,那个东西并不会自动送到跟前,想要一个人,那个人也不能马上出现。想要互动,别人并不动。
她体验到一个阴森而僵硬、充满生命危险的世界——无论如何哭闹、呼求,周围的一切事物,都不能如自己所愿。
何止外面的世界,自己也完全不受掌控:想动,动不了;想表达,表达不了;想逃,逃不了。
什么都做不了,什么都掌控不了。只能哭。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,自己又是怎么回事。怎么一切都不听使唤呢?
只能哭。
我妈告诉我,我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。“没见过比你更爱哭的”。我想她的话,至少部分地呈现了婴幼儿时候的我,内心不能言表的惊恐。
2
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?仿佛眼睁睁地看着,那个最初的圆满世界,在眼前崩塌。
那与生俱来的、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能量,突然被切断、打散,散成碎片。凝结,硬化,变成一片片的惊恐,锁到身体里——这惊恐的感觉,至今仍在影响着我的生活。(详见我的另篇文章《凝视人性的枷锁》)
婴儿在这剧痛中,体验着与世界的分裂——分裂成——你和我,内与外,对与错,乖与不乖,被喜欢和不被喜欢……
更崩溃的是,她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是世界的中心。根本就没人在乎她。她哭闹与否,呼求与否,痛苦与否——甚至,存在与否,跟这个世界全然无关——全然无关呀!
一个活物,一片死海。
一个生命,一道深渊。
她来了,可是似乎她不该来。或者走错了地方。总之,必定是哪里出了差错,她才被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。
每一个失控的瞬间,都是一个坠入死海与深渊的体验,无所依凭,只感到魂飞魄散。
这痛苦如此汹涌,又发生在生命的早期,无法被觉知和处理。因此被打包保存下来,深藏于人的生命之中,潜意识之中。成为内心的黑洞,成为一个人在情感上感觉匮乏、饥渴的主因。
——这是作为成人的我,在禅修中重新体验到的内容。
3
作为婴儿的我,并不曾觉知到这一切。
婴儿无法面对这份分裂与失控,无法承受这巨大的、一波波涌现的痛苦。她仍然幻想着外界与自己是一体的。只是哪里出了问题,情况才变得这样糟糕。
她要寻求出路。她开始挣扎。竭尽全力地呼求、哭闹。想要去控制、聚拢。她用这种方式来吸引注意力:看看我呀,看看我!我是多么重要!多么珍贵!我在这里呀!
后来她的呼求变成了:救救我呀,救救我,看看我多么可怜,多么需要帮助,求求你们,救救我!
她幻想着一个救主,能够看到她,满足她,全然地喜欢她,视她为掌上明珠,受她驱使和控制。招之则来,挥之则去,还满心欢喜。
她幻想着能控制整个世界(在婴儿的幻想里,她/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和主宰),让一切都顺着她的心意流转。
这样她就能重回最初的圆满之中,不必再承受这分裂与失控之痛。
4
可能吗?不可能。但她一无所知呀。因为她是个婴儿,她无力自助,也无法承受那些痛苦。只能向外抓取。
她能抓到的,惟一的稻草,是她的母亲。后来,又增加一个父亲。
一生的战争,就此打响。
5
我诞生于文革结束的前一年。那是我父母生命中的艰难时期。他们拖着脆弱的自我,却幻想要成为“社会主义事业”坚强的螺丝钉。他们要听长辈的,听领导的,听一切风吹草动中传来的信息,惟独不能听自己的。背负这个,承担那个,惟独不能关心自己。
作为典型的配对,我父亲,高度情感隔离。喜欢讲道理,讲规则,讲品格。我的母亲,则高度情感失控。年轻时被内在汹涌的情绪所裹挟,不太讲道理,不太讲规则。
形式不同,但实质是一样的。
面对无力自主的生活,他们同样地,都处于一种浓度极高的无力感和绝望之中,却并不自知。但他们对待一切事物那种紧张、惊恐、以及暴力的态度,我全部收到。
所以幼年的我常哭。总是哭。现在想来,我不仅在流自己的泪,或许也在表达他们无法表达的悲伤。
毫无疑问,这个成长环境给我带来过很多也很深的创伤。在过去三年超过300次的精神分析中,我不断在探索和表达对原生家庭的怨恨和愤怒。
但三年下来,当我愤恨渐消、开始对父母升起理解和柔情时,内心的痛苦仍然那么强烈。依然无法面对人际关系中很多的障碍。
我模糊地意识到,在我的内在世界,存在着一种超越我与父母关系的、更深的伤痛。
这种感觉,终于在上述的禅修体验中,获得确认。
6
过去以为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核心在于是否三观相合,能否相互尊重、关爱、理解,能否积极面对矛盾冲突等。
通过日积月累的觉察,我发现,关系里最核心 的问题不在那些——对我来说,那些都是表层——而在于,如何面对自己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,以及一切都不可掌控的实相。
我吃惊地发现,我仍跟婴儿时期的自己一样,幻想着一种可被我全然掌控的关系。每一点失控,都能给我带来撕裂般的痛,带来破碎感,让我重陷死海与深渊之中。让我受伤、暴怒。
甚至,我后天所有的努力,都在妄图以某种方式来控制身边的世界、控制更大的世界——最好是控制住整个世界。这些努力,完全是婴儿时期全能控制感的升级版——这些内容,只要不曾被真诚而深刻地面对过,探索过,完结过,就会一直以不同的形式在生命中呈现。
用“寻求安全感”来概括这种控制的欲望,没有错,只是太过单薄——在生命的深海区,每一刻都发生着更为激烈、让人无法自控的事情。
可怕呀。
这些可怕的感觉,过去是不知道的。以为跟我全不相关,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。但深入探索之后发现,知性得体,只是我的外壳,这些感受,才是我的实情。
再回过头来看我父母当年的惊恐、紧张、不知所措,以及由此派生的绝望、无助与暴力,多么熟悉!
我大胆地猜想,我之所以跟我的父母一样,有着相似的感受和状态,也许核心并非代际间的遗传或强迫性重复,而是因为,我们都在降生之初,经历过那可怕的分裂之痛。又都在成长过程中,经历过同样情感隔离、匮乏、暴力的原生家庭。
7
如果说,人在成年后与他人相处的模式,是其早年与父母相处模式的移情,那么,我们与父母相处的模式,又源于什么呢?是对什么的移情呢?
由于不可能面对这份现实中必然存在的失控与绝望感,婴儿将那份对圆满、合一的期望全部投注到与父母的关系中,把父母投射为全能的照顾者和给予者,加以仰望,或者怨恨,无法看到并接受父母的实相。
毫无疑问,父母的养育方式、对婴儿的回应质量,会极大地增强人生的幸福感,削弱这分裂感及人生不幸感的程度。
然而这世上,没有一个母亲,也没有一个父亲,能满足婴儿对全能照顾者的幻想。
认为父母应该善待孩子,是一种美好的、概念化的社会共识,但并非生命的实相。
实相是,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。因为某些因缘,我们出生在某个家庭;又因为过去及当下的种种因缘,身为父母者,只能这样,或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。
所有的父母,在精神层面都同样挣扎在强迫性重复的苦海中,自身难保。能将孩子养活,就算尽责。要在心灵层面哺育孩子,不是简单的意愿和意识问题,而是能力问题,有和无的问题。
人无法给出自已没有的东西。
除非进入心灵的觉知状态,否则他们在自己当下的情境中,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。
细思父母与子女的关系,不免感到深深的悲伤:世间还有哪有一种物种,像人这样,需要父母持续给予、抚育孩子十多二十年?这种固有的、无法中止的关系将招致多少爱恨情仇?尤其对那种内心原本就极为匮乏的父母而言,这种关系只能用“人间惨剧”来形容。
原本筋疲力尽的人生,哪堪长期面对不断索求的孩子?没有恨、暴力,是难以想象的。
所以这最初的分裂与失控感,伴随着最初的圆满而来,是生而为人者,所必然承受的代价。这分裂是必然会发生的——即,人生的不幸,是注定的。
8
开始来面对这份分裂和失控之痛。
它们不在别处,恰在每一个当下的感受之中。存在于我与一切人及一切事物的关系里。现实中每一个不能全然符合心意的事情里,都有这份创伤的影子。
当一个游戏不能如愿获胜、当一个人不能快速回应我、当一篇文章不能如愿呈现,当公共汽车不能及时到来、当路上塞车、当老天突降大雨、当各种意外出现时……那被突然割裂的感觉、那份痛苦与暴怒,腾地一下就冲出来了。
这时,要停下来、沉下去,面对这些感受,去探索它们,而不是任它们推动着,去攻击别人和自己,是多么困难,多么痛苦!或者,要怀着觉知,看着自己是如何去攻击别人,转而攻击自己,又是多么困难,多么痛苦!
仿佛重新回到炼狱。
常常痛得火烧火燎,浑身震颤。
但每次成功穿越后,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。感到皮又厚了一层,心又宽了半寸。
这感觉,仿佛钱钟书在《围城》里描写的方糖,引诱着我,奋不顾身,冲进下一个创伤的旋涡里。
突然明白愚公移山的故事,在说什么了——那山,即是人的业障。这些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业障,只能这样一点点、一代代、一世世地清理。无法逃脱,无法逾越。
写到这里,一边对自己摇头,一边含泪叹气。
深叹人生不易,成长不易。安慰自己说,福兮,祸之所伏;祸兮,福之所依。
能看到并深刻地体验到这份不幸,也许正是走向大幸、跳脱轮回的转机。
盼着,在历经世间磨难后,那圆满,能在心中重现。
永不再失落。
(此文对我意义重大。它触碰到了我内在最核心的伤痛,也抚慰了我与生俱来的恐慌感。能沉下来面对和梳理这个部分,是我向内探索中的一个里程碑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