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||抑郁相伴的五年,我走过的自我和解之路——邱雪梅
来源:未知 | 作者:邱雪梅 |时间:2019-07-22 15:24| 浏览次数:
“秋,我想跟你说说过去几年,我的内心故事。”
“嗯。”
我顺着澄安的眼神,望向阳台外的景。梯田层层,云雾渺渺环于山腰。错峰时节,游客寥然,天地宁谧。桌上茶香阵阵,民宿主人自种的山茶,入口微苦,后有回甘。
初识澄安,是六年前。我们同一届进入所在公司,不久被分配到同一个项目。她为人热情,又细腻温和,加之聪明好学,很快成为同期毕业生中的佼佼者。
“是呀,那时一切看起来都挺好的。工作顺利,感情和睦,家里的烦心事也落定。我也跟自己说过无数次,坚强点,别这么矫情,再努力一点,再积极一点。
可是,秋,你知道吗?那时的我,仿佛分裂成了两个部分,一个明媚,一个暗然。她们仿佛分属于不同的时空,互不交融。
工作中,我是那个积极上进无比投入的好员工;恋爱里,我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好伴侣;家中,我是懂事大方能拿主意的好女儿;友谊里,我是善于倾听承接的好朋友。
可独处的周末,我却开始起不来床,只能躺着一直流泪,常常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勉强起身。后来蔓延到出差的夜晚,失眠、噩梦、哭泣。可我研究抑郁症的诊断标准,自己又不符合。因为,只要一换场景,我仿佛立马被点了穴,进入高效模式。
终于有一天,我问自己,澄安,如果放下这些角色的外衣,你开心吗?心中哑然,眼泪簌簌流下。那一刻,我才知道,我已经遗忘快乐的感觉好多年,我的心,生病了,与懦弱无关,与矫情无关。
那些深夜感知的黑,那些压抑逃避许久的不开心,在那样的时刻,得以正名。我听见心中的一点松动,哦,心生病了,那我别再鞭挞哭泣的自己了吧。”
然后,我开始寻觅快乐,一个模糊的、遥远的目标。如同目盲人,要去寻找的色彩。
那是个初夏的傍晚,T3航站楼,人来人往,我在电脑上码字,写下模糊杂糅的心境。抬头,看见夕阳落下的影,整面的落地窗外,是宽阔的机场跑道,夕阳洒落,轻笼所有人事物,也有一缕,跳落到我的手臂。忽而,迷雾散去,心中一片朗然爽亮。哦,天哪,这就是快乐的滋味,原来是玫瑰色的。
那一点微光,刹那芳华,转瞬即逝,我却哭得像个孩子。仿佛多年的压抑,被那一刻打开了阀门。
原来,快乐的滋味是这样的;原来,活在阴郁中太久太久而不自知;原来,一直带着这苍茫的底色奔忙于世。亦听到心中一语,亲爱的澄安,你值得品尝这本是寻常的人生滋味。
这一点微光,点亮我追寻的渴望,我开始踏上一条内在探索的旅程。
“你怎么又没做好,你总是这样,你太差劲了” “赶紧去努力呀,你这样是在荒废时光” “做成这样很正常,有什么好骄傲的”……
我开始识别出心中的自我贬低之音,她严厉苛刻,坚守着极高的行为标准,无时无刻不在审查、挑剔、检视,极容易感到失望,几乎从未对我满意过。
在不小心犯了一个小错的时刻、在很累想休息一下的时刻、在心中怯懦有一点抬头的时候,一次次地听见这个声音。她仿佛一台绞肉机,将所有的欢愉成就,顷刻间化为灰烬,剩下持续的紧张慌乱。有气力时,不停奔忙努力;挫败失落如同尘埃集聚时,是浓黑的抑郁。
自是厌恶极了这个严苛的部分,于是与之抗争奋斗,想找到与之抗衡的理念去替换。但一次次地,徒劳无功,不断跌入自责的谷底。
带着这个严苛的审查者,我开始了心理咨询。那是20次左右的咨询吧,我被内在全面唤起的批判之音搞得支离破碎,瘫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。
“你看,我对她真的无能为力,到底要怎样,我才能对自己满意,到底要怎样,这个声音才会停歇。我好累,真的,疲倦极了。能否来个魔法,让她消失。”
咨询师在一旁静静聆听,良久,极为平静自然地说了一句,“嗯,小恶魔追着你满屋子跑,逃跑搏斗,都让她越来越强,你们都累了吧。”
咨询师在那一刻的平稳淡然,如同一汪海水,又如同深根老树。第一次,我心中升起对审查者的好奇;第一次,觉得有力量去听听审查者的讲述。
当她看到自己取得成就时,父母眼中有光;当她表露脆弱时,会被呵斥;当她懂事乖巧时,邻居夸赞并流露羡慕;当家里风雨飘摇时,她需要收敛悲苦,只余坚强……
“我修剪枝丫,只是为了换取他们的爱。我接收到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,用尽力气将自己塞到那个模板里,只有那样,才能被看见。”
那一刻,我看见审查者手中的鞭子停歇了下来,她在流泪,讲述背负了这么多年的渴望与恐惧。与她的初步和解,有如一股清泉,在心中缓缓流淌,带来安稳与清凉。
“秋,你知道压抑这个防御机制吗?”
很多时候,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没事,坚强乐观、理性积极,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直到咨询中,偶然触发到某个沉睡的记忆,仿佛冰山开始融化。我从来不知道,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背负那么多伤痛,又保持沉默不言。
我开始大段大段地回顾、讲述,反复诉说某个重要的夜晚,看到自己如何极致地压抑,做了很多梦,写了很多日记。
泪水仿佛决堤了一样,奔涌而出。十年间锁得牢牢的悲伤,终于关不住了。
我问咨询师:“我到底还要哭多久?”
“任其流淌,直到足够。”
“什么时候才足够?”
“那一刻,你的心,自会知道”。
后来,我感受到悲伤之下的深情与力量。每一次的流淌,都是一次内在清理,抑郁黑块中凝结的心绪,散落开来,积累多年的硬块,开始纾解、融化、流动。一次次循环,一次次清洗,一次次轻盈。
同时,我注意到自己与内在情绪的关系。善用压抑,小心拣选着,守卫着,让那些不应该体验的情绪们,牢牢被关在心的地牢中。
怀着一份好奇心,我开始去体验内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。红色的愤怒,蓝色的低落,紫色的怀恋,褐色的嫉妒……被囚禁的情绪们,释放而出,为我呈现丰富幽微的内在世界。
那段时间,打坐、码字、画画、舞蹈、跑步,借助好些方式,去感知、体验、表达。曾经给我带来很多负担的敏感特质,在这个过程里,却成为了绝佳的资源。
“秋,意外地,我捡回了童年时期与大自然的联结。雨后大地,百年老树,山间清风,江畔流水,他们宁静舒然又深广有力。无需语言,无需思考,无需奔忙,无需寻觅。就那样,从沉重到轻盈,从黑暗到明亮,从紧张到舒展,从恐慌到安宁。那是,回家的感觉。”
“秋,说到这里,是不是觉得应该出现那句童话故事里常用的话,从此,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。但很遗憾,真实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。”
我的抑郁确实减轻了很多,程度频率均是,但仍然时不时掉落进去。
抑郁延宕,难以痊愈,又容易反复。这条路呀,有时候漫长到让人看不到希望。因为,抑郁形成的回路,是深深刻写在身体里,甚至脑中的。每一点的改变,都如同滴水磨石,需时日,亦需勇气。
“我不想要抑郁,抑郁代表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,只有不再抑郁,才能证明自己成功了。”正念课后,我与带领者交流时,说出心中困惑。
悄然间,“不能抑郁”,又变成了一种要求,如同湿手沾面粉,又如蚕吐丝,越用力,越捆缚。
“哦,这样。其实呢,抑郁像你的一个老朋友,来了,就跟她喝喝茶,聊聊天,看看她想说什么。”
这句话,给夹裹的茧撕开一条裂缝。
放下排斥,在每次抑郁到来时,与她聊聊,开启了一段集中的自我和解期。
看到抑郁的质感,看到抑郁的保护作用,看到天生特质中的高敏感性,看到对自由工作模式的喜爱,看到精神洁癖,看到对人的和善,看到压抑的愤怒,看到对依赖的逃避,看到深情背后的无情……
千头万绪,万般风景,瞬息间,便会夹裹沉淀,以抑郁的面容呈现。于是,一次次如同潜入水中,回溯源头,看风云变幻的色彩与形状。
这个过程,常出现“哦,原来我是这样的”。
以特点,而非缺点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固有特质。
以理解,而非苛责的态度去觉察出现的心绪行为。
以相遇,而非催促的节奏去了知内心的风起云涌。
职业选择、个人爱好、朋友圈子,慢慢地也去做了一些调整。舍弃了某些旧有的束缚,迎接了一些新的未知。
“秋,这五年的重要节点,差不多是这些了。这样的讲述,总是会让这个过程显得更明媚动人些。”
“其实过程中,多的是无法言说的苦楚吧。”
“自然是有的。但知道你想把它们写成文字,我还是愿意将其中的明亮凝为灯火,呈现给你,寥以暖意,慰藉路途旅人。”
“如果有一个魔法,可以给你另一种生活,快乐心安,你会想要吗?”
“秋,在痛楚凛冽时,我也生发过这样的心愿,也扣问过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。我无意美化这个过程,说一些什么苦难是财富、抑郁让我重生这种动人的话,也走过挣扎抗拒愤恨艳羡的心境。若问现在,欢欣悲苦中,我能守候的,能呈现的,能期许的,仅一颗澄澈的心而已。”
“嗯,那现在呢?与抑郁,是怎样的关系?”
“她仍会到访。我很喜欢简媜的一段话,可以印合现在与抑郁的关系。”
你想起年少时,固执地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,抗拒枯萎与悲苦,不禁感到羞赧,真像浅塘在暴风雨面前痛哭。
人生应如秋林所呈现的,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,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,成全,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。
树的枯叶装点了磐石,苔痕衬托浮光,因容纳成就丽景。
当心胸无限空旷,悲与欢,荣与枯的情事,都像顽皮的松树偶然抛来的小果粒,你咽下后,微笑一如老僧。
将澄安的讲述沉淀为文字,愿这寥寥千字,为微渺烛火、为涓涓清溪、为黑夜小星。去到有缘人的心里,激荡一抹光亮。